2020年6月17日 星期三

有的未成年“福利姬”並不知道法律的相關規定,甚至認為拍照的不只自己一人,“我只拍了照,別人負責賣的,而且我拍的圖片不算大尺度

小荷剛滿16歲,做線上“福利姬”卻已有兩三年時間。
據澎湃新聞12月13日報導,線上是相較於現實的虛擬網絡世界。在日語裡,“姬”是“公主”的意思,“福利姬”指那些穿上動漫角色衣服模仿二次元人物(以下簡稱“COS”),售賣自己大尺度照片和視頻,來賺取錢財或名聲的女孩兒。
拍幾張二次元衣著風格“肉照”就能來錢,“福利姬”因此聚集在各個平台上,其中不乏未成年人,她們大多單純受利益誘惑,遊走在這一灰色地帶。
在隱匿的互聯網中,誘惑四處張揚,金錢和慾望在這裡交易,成為買家和賣家互相取悅的砝碼。
北京市致誠律師事務所主任佟麗華認為,網絡平台的淨化是當務之急,新修訂的《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》也對這個問題有很大關注,這應該是“重法”而不是“軟法”。
有的未成年“福利姬”並不知道法律的相關規定,甚至認為拍照的不只自己一人,“我只拍了照,別人負責賣的,而且我拍的圖片不算大尺度。”但受訪者也承認,道德上的愧疚感和罪惡感會時常跑出來折磨她們。

在一款軟件裡賣圖的“福利姬
“福利姬”
對於貼在身上的“福利姬”這個名稱,小荷說“只要能賺錢就好”。聊天、陪玩遊戲、賣圖包等都是她日常賺錢的主要手段。
因為喜歡COS裝扮,小荷經常會去買“二次元”服飾。去年,她在購買服飾的過程中偶然加入到一個和其他COS群風格不太一樣的QQ群。在那裡,管理員根據添加者“投稿”或“金主”的身份,把申請者分入不同的群。
經過幾次輾轉,小荷進入了一個“總群”。群裡有500人,每隔一段時間會有新人加入。從群成員填寫的年齡來看,男生年齡大多在25歲左右,女生的年齡從15歲到25歲不等。
進群之後,管理員向小荷發布一個通告,介紹群裡的規章制度,男女生都需要改成相應的備註名形式。“總群”從早到晚以閒聊為主,嚴禁聊一些敏感赤裸的違規性話題,管理員會設置一段禁言時間。

一個“福利姬”群的進群須知
進群的女生,一般都是為尋找更多“客源”而來的線上“福利姬”,其中有一部分兼顧線下。每一個女生進群之後都需要得到管理員的視頻驗證,開攝像頭以便確認本人身份。
進群一年之後,未成年的小荷當上了管理員,“自發”管理著群里和她一樣的女孩,告訴她們群規,監督群裡的言論,提醒女孩兒視頻驗證身份。
一個月前,14歲的初三女孩兒婉月“誤打誤撞”進入了這個群。在視頻驗證過身份後,她被要求在暱稱後面加上自己“好友位”的數字,那意味著如果有人想加她好友,需要支付她多少錢的“開場紅包”。
婉月給自己填的好友位是77,她喜歡77這個數字。通過好友認證的人能看到她的一些“福利”視頻。
婉月了解“福利姬”的工作,但沒有正式賣過圖包。她賺的錢全部來自別人加她好友給的紅包。
之前,群裡有一個男生加她,自稱是讀建築系的大學生。在聽聞婉月沒錢買手機之後,前後打了三千塊錢給她,婉月於是買了自己第一部手機,這個男生也成了她口中的“大佬”,“但那個男生沒有對我提任何要求,甚至都沒要視頻” 。
目前為止,婉月拍的視頻不多,她只有趁父母不在家,拉上窗簾才敢拍照。
千顏今年國慶期間第一次做“福利姬”,也是背著父母拍的照片。她從網上買了“軟妹COS連褲襪”和“女僕裝”,學著其他“福利姬”的樣子擺造型。
她是個喜歡COS的高一女孩兒,平時喜歡拍照,自己的照片被人喜歡,她能獲得“滿足感”。一次偶然,她在網絡上看到“福利姬”的照片,發現可以利用這種方式賺快錢,她沒有抵制住誘惑。
引流
千顏只用半天時間就學會了用嬌嗔軟語去討好“金主”。她目標明確——刺激有需要的人消費。
網絡是“福利姬”活躍的主要陣地,她們聚集在幾個客戶端軟件上,每天會發布幾張衣著性感裸露的照片,加上具有挑逗性的文字,或者是一段或幾段視頻。
其中,尺度比較大的照片會加碼,購買圖集需要支付貝殼或者金幣等虛擬貨幣,如6元錢可以兌換420貝殼,或者1元兌換100金幣。一組照片一到二十幾張不等,收費200到1500貝殼或100到2000金幣。
她們會在不少照片中,標記個人QQ或微博水印進行引流。
很多“福利姬”設立了消費門檻,QQ驗證消息時,一個買家需要回答三個問題——“什麼渠道知道我、不消費別加、最低消費xx想好了再加”。“不買別加、口嗨勿擾”等也出現在“福利姬”QQ、微博的個人信息中。
一位網名叫“貓九”的“福利姬”就直言不諱在她的QQ空間中發布簽名:“不上車的我要清理人了”。
“福利姬”售賣的產品一般包括圖包、視頻,以及所謂“原味”(女孩子穿過的貼身物品)和會員。
一些“福利姬”簽約大平台,背靠平台帶來的流量賺錢;有的則是單打獨鬥。
在這些平台或者群裡,“金主”們依據自己的喜好,圍觀各種“福利”圖。“福利姬”們成了被窺探的對象,她們像陳列在櫥窗裡的商品,明碼標價,任人挑選。
平台的存在像是法外之地。“這些平台起了教唆或者渲染的作用,平台應該對這些樓主、博主起規範和監管作用。作為網絡服務的提供部門,要加強自我監管,要有平台責任意識。” 上海市法學會未成年人法研究會副秘書長田相夏認為。
對此,佟麗華律師也認為,平台監管的責任是最重要的,國家也應該重拳出擊,嚴厲打擊非法平台。“國家立法在有些方面仍有待進一步完善,比如對於色情和軟色情這樣的概念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界定,但是情況也在慢慢好轉,新的《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》已經進入公開徵求意見的階段。”
除了這些軟件,淘寶買家秀、微博、QQ、貼吧等網絡空間中也成為她們宣傳的陣地。買家會從她們釋放出來的信號順藤摸瓜。
在這個圈子,她們有自己的術語。每一個環節都意味著金錢交易。
除了QQ,千顏的微信不是隨便能加的。她的“好友位”明碼標價,價格從80元到100元。若要加她的私人號,價格則升至500元。
群裡每進一個人,她會主動索取紅包,“金主”購買照片的行為被稱之為“投食”。要讓“福利姬”開放朋友圈,“金主”也需消費,一些“福利姬”會在朋友圈更新自己的日常或上新“福利”照片。如果加了QQ或微信好友卻長時間不說話,千顏通常會直接把這名客戶拉黑或提出互刪。
無論採取什麼方式,她們的最終目的,是吸引所謂“紳士”的關注。
“紳士”和“金主”
購買“福利姬”照片的男性,通常被稱作“紳士”。在很多賣情趣內衣的網店裡,都設有“紳士”專欄。
四年前,“紳士”小山第一次接觸到福利姬。那次在貼吧里看到“福利姬”這個詞,從此一發不可收拾。
這個月,小山剛和女友分手兩週,他花了500塊錢在“福利姬”上。
小山看“福利姬”圖包或視頻的時間段集中在單身時期,戀愛的時候他與“福利姬”隔絕,一到單身就會上癮一樣買“福利”。
由於買了太多,他已經不記得最初購買的圖包來源於誰。上一次他大批量從“福利姬”那裡購入資源,是在三年前——那次他買了100多個圖包和視頻。
在“福利姬”聚集的軟件“PR社”還紅火的時候,小山是它的常客,那時候“福利姬”利用微博引流到“PR社”。“暑假前被打掉的,我這個月才發現它掛了”。
今年5月,杭州警方搗毀“九月久”、“七色(小公舉)”、“PR社”三個號稱“美少女直播”的涉黃App,涉及10多個省份,抓捕93人。
但新的軟件層出不窮,“紳士”們總能找到新的門路。小山現在已經熟門熟路,有新入圈的“福利姬”找他諮詢,他會像資深行家一樣指路:“你可以在微博和軟件上賣,某App也可以試試,找個適合的類型包裝一下。”
小山展示出最近購買的三個“福利姬”價目表,又推薦了微博上某用戶的定價標準——平均30元,賣10張圖,或幾秒鐘的短視頻。在小山看來,她是“福利姬”圈裡做得好的,一年收入有30萬。“她很厲害,一直都是真人出鏡。”她在​​微博上高峰時有9萬多粉絲,“現在不敢像以前那麼明目張膽了,以前十幾萬粉的'福利姬'很多。”
四年來,小山遇到過各種各樣的“福利姬”,說話不算數的,或者根本就是騙子。他將買“福利”比喻為一場“風險投資”。
他買圖包和視頻,但沒有買過“福利姬”提供的會員。“她們說永久,經常做幾個月就跑路。”幾年前,當他剛剛踏入“福利”圈的時候,他被一個10歲的小女孩騙了。“發給我一個視頻,讓我買一年永久會員,然後消失”。
後來他才明白,這是有的“福利姬”典型的騙人套路。
線上線下
交易從線上延伸至線下。
買了一段時間的線上“福利”後,小山開始與“福利姬”“約”線下。他加了某個二次元QQ群,群裡一片寂靜,幾百名成員,只有管理員在群相冊裡不斷更新著“金主”和女孩兒們的信息。
小山打開管理員個人名片,頭像是一個穿著藏青色短褲與白色絲襪的女孩照片,暱稱直白地寫著“需要介紹驗證找我”,簽名是醒目的提示——“自己私下約帶點腦子,口嗨勿擾”。
這是一個付費群,每個新成員付8.8元的進群費就可以接觸到不同類別的人和她們背後的隱秘世界。
他把群名片改成“蘇州-gg-小山”,這意味著坐標蘇州,性別是男性,更明顯的意圖是:可約。
隨著經驗的增加,越來越多的相似群在小山的QQ列表裡閃現。過去,以“COS零花錢”、“COS援交”等關鍵詞在QQ中搜索群聊,會出現幾十個不同城市的群。在經歷媒體曝光和騰訊新一輪審查後,現在的搜索結果寥寥無幾。
現實生活中,小山是在蘇州讀書的一名研究生,而在互聯網的匿名空間裡,他只是廣大“金主”的其中一員。
對於購買“福利”,小山有甩不掉的羞恥感。每天,他打開朋友圈,一邊是朋友轉發的博士生招募、介子衰變;另一邊,“福利姬”“大佬”在朋友圈露臉賣錢。
小荷的父母在外地打工,從小和奶奶一起長大,有很多獨處的時間,某種程度上為她做“福利姬”提供了一些“便利”。圖片和視頻的“訂單”,她通常在周末做。
小荷現在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周末放假,那樣她可以接單賺錢。1000塊的生活費低於她的期望,她想賺更多錢來滿足自己的慾望。
對於遙遠的以後,她沒有多想。她說自己學習成績不好,也沒有放精力在上面。
收“福利姬”的人
替千顏牽線的人是女孩馨兒,兩人相識於貼吧。
馨兒今年16歲,她是“收福利姬的人”。今年國慶期間,馨兒在貼吧上看到“福利姬”三個字,被朋友“偶然拉入坑的”,覺得賺錢,一個星期就換了一部六百多的手機。
一個月前,她在貼吧上發出一條招收“福利姬”的帖子,有意向的人回复她之後,她再私信對方。
一個月下來,確定合作意向的“福利姬”有三名,而“福利”群裡的“金主”已經有七八十人。她已經“積攢了比較多的人氣”, 每天都能接到單子。她還有一個更大的宣傳群,裡面人數近千,客戶幾乎都是二十多歲的宅男。
“福利姬”的任務是“發一些色情的圖片視頻賣給小哥哥”。合作方式是馨兒負責接單,“福利姬”拍好自己的照片和視頻發給她。
按照她定好的價目表,照片七元錢一張,視頻十元錢一分鐘。每接一單,馨兒能掙二三十元的中介費,“夠我每週買杯奶茶”。有時她會遇到“騙子”,對方會要“福利姬”的地址姓名,逼“福利姬”做下線。
她把貼吧當作宣傳推廣的渠道,再引流到自己的QQ裡,組建QQ群,每個進群的人需要支付三十元的入場券。
馨兒還稱有自己的“原則”,安全起見,不接線下。她說自己不斷叮囑合作的“福利姬”,不要隨便加好友,更不要暴露自己的姓名和地址。
她和“福利姬”保持著所謂“互惠互利”的關係,如果有“福利姬”不知道怎麼拍視頻,她會做一些“指導”,教她們怎麼“說話”。但她從心底看不起“福利姬”。
自己的角色相當於中介,牽線搭橋,賺取中介費。“很多人覺得做'福利姬'違背道德和原則,但還是有妹子選擇做”,不過她們同樣不希望影響到現實生活。
“中介”是馨兒的兼職工作。她今年高一,家境“還行”,讀的算是貴族學校,但她認為平時的零花錢較少,有很多喜歡的東西不能買。上學期間,馨兒利用中午或者晚上承接生意。
“家庭和學校要對孩子上網有一個正確的認識,尤其是對青春期孩子的引導,很多未成年女孩不知道現在進行的這些事情的影響,只看到了能賺錢的一面,但是對整個人以後的發展是個很大的問題。”上海市法學會未成年人法研究會副秘書長田相夏認為。
小荷所在的群裡,“經紀人”捲捲是招收“福利姬”的“面試官”,“紳士”如果需要線下服務,交易的地方換到捲捲的微信裡,交完50元手續費後,再從她朋友圈挑選。

一個福利姬中介的收費標準
同樣,捲捲是那些做線下非法“交易”的女孩們與“消費者”之間的中介,而她朋友圈裡的那些女孩,大多是未成年人或者20歲左右。


與福利姬中介聊天記錄
“資深中介”可柔的簽名是“為某地COS提供更好的服務”,她的服務分三步,先收取50元的照片費,看上後支付288元的中介費取走聯繫方式,成為普通會員和高級會員的價格分別是388元和588元。
她的很多客戶都要求女生穿COS服。找她投稿的“福利姬”,需要支付她200元費用。如果要她做代理,需要交代理費1000元。
像捲捲一樣的“中間人”不知道,她們的行為已涉嫌犯罪。田相夏認為,博主利用這些平台(介紹色情交易牟利),“這屬於介紹賣淫罪,《刑法》有相關規定”。
《刑法》第359條規定,引誘、容留、介紹他人賣淫的,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、拘役或者管制,並處罰金;情節嚴重的,處五年以上有期徒刑,並處罰金。
馨兒有一個交往的男朋友,她的每一筆交易都是背著男友完成的,趁一次吵架,她解除了和男友的QQ關聯。做“中介”讓她內心帶著罪惡感,只有平常不去想自己做的事情,才能在現實生活中“當一個正常的學生”。當道德感湧上來,她努力不去想,用虛擬和現實的差別輕描淡寫地帶過。她打算下個學期開學就不干了。
馨兒當初沒有選擇做“福利姬”,是因為她身上有塊明顯的胎記,加上男友對自己不錯。她想過,如果拍了那些露骨的照片或視頻,可能有天會後悔。
千顏也說,如果以後有了男朋友,她會收手。但走過的路,她不敢再回頭看。
(澎湃新聞記者路雖實習生吉傑蔣冥想)